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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的風景,和看風景的心情。

沈復《浮生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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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復的《浮生六記》常與蔣坦的《秋燈瑣憶》、陳裴之的《香畹樓憶語》、冒襄的《影梅庵憶語》並稱「明清四大散文隨筆」,議者尤以本書為最佳。

本書享此大名,或尤賴民國文人之推崇。王韜、林語堂、郁達夫、俞平伯、葉聖陶等等,據說半數民國文人都表達過對此書的欣賞或喜愛。費穆曾拍過《浮生六記》的電影、俞平伯為本書做過校注,甚至翻譯成德文介紹往海外,林語堂更稱芸娘(本書中人物)與秋芙(《秋燈瑣憶》中人物)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性」(——若我說,秋芙或更可愛)。甚至有好之者以「晚清小紅樓夢」稱之——這自然是過譽了。

自光緒三年(1877)刊印以來,百餘年間已出版近兩百種,其中僅民國時期的版本便有近六十種,遠超晚清以來所有的散文隨筆作品。

有人以「清新」讚之。清新是著者選擇的文風,讀者的口味則多種多樣,有人喜歡粗茶淡飯,自然有人愛美酒珍饈,所以清新好不好,見仁見智。不過,若以文風與故事內容的匹配而言,清新算是本書的一個優點。

又有人以「真」讚之。本書為憶舊,非小說,「真」自是分內事。何況愚夫愚婦的油鹽柴米何嘗不真,終究難登大雅之堂。我以為所謂「真」者在兩端:沈三白夫婦人生曲折,多不順遂,這樣的故事是親切而平易的,易引人共鳴,甚至憐惜,這是其一。無論處境如何,三白夫婦——尤其是三白——仍保持著「生活藝術化」的心態與能力,比如有一次已无米下炊,去借錢的歸途中三白「忽思虞山之勝」,便乘興往遊,這便與愚夫愚婦的雞毛蒜皮隔開了距離,此其二。

本書還有一大優點在結構。《六記》本質上是傳記,而不僅是愛情故事,但它組織內容的方式不同於年表一般的傳記。三白將人生分成夫婦恩愛(《閨房記樂》)、興趣愛好(《閑情記趣》)、職業生涯與生活中的波折(《坎坷記愁》),以及遊歷見聞(《浪遊記快》),各自成篇。其順序或也精心安排過——夫婦第一,取《詩》中關雎之意,且此卷是全書感情最為濃烈處,讀者一開卷便被深深吸引(對我倒正好相反,我屢讀此書,均未讀完第一卷)。第二卷則一下轉入靜處,從栽花到插花,從盆景到園林,從品詩論畫到賞花烹茗,這便是三白夫婦將生活藝術化的集中體現。緊接著,第三卷中三白將人生的不順遂依次暴露在讀者眼前,有被小叔所間而不容於家人,有棄兒別女舉室他遷,有父歿妻逝子夭,有為友作保受累,有工作被裁而炊米不繼……有評論者最愛本卷與第一卷,愛《閨房記樂》或因其情濃,愛本卷或因三白的人生態度——半句怨尤也無,不過自責而已——人道是坎坷才最見真性情,且一帆風順的人生其實沒有太多觀賞價值,正如羅素「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之謂,另外,本卷也是本書最有故事性的部分。逆旅前塵之後,第四卷又帶領讀者遊山攬勝,三白游幕三十年,足跡遍天下,哪怕蜻蜓點水亦足觀,風景與遊覽心得在本卷傾囊而出。

細心的人或許發現了,書名「六記」,但這裏一共只有四記,因另兩記已佚,空餘卷名。雖然我找到了一個「足本」,補全了《中山記歴》與《養生記道》,但看內容與風格,或系僞托之作。

有意思的是,《秋燈瑣憶》中我最記得的是秋芙蔣坦在雨後芭蕉葉上戲謔對詩的那一段,而《浮生六記》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三白到嶺南做生意時,元宵期間往沙面「打水圍」(即狎妓)的故事——江南青樓的風雅早已隨著乾隆爺而名滿天下,而鴉片戰爭前廣州的妓場景象則在三白的描述中清晰起來,頗有文獻價值。

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陰,陰蔽簾幙;秋來雨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之碎。一日,余戲題斷句葉上云: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云: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畫柔媚,此秋芙戲筆也。然余於此,悟入正復不淺。

書中有文獻價值的地方其實還有很多。沈復(字三白)系今蘇州吳中人,生於乾隆二十八年(1763),卒年不詳,約在嘉慶十三年之後。夫人陳芸,長三白十月。也就是說,三白夫婦生活在康乾盛世的末期,在中國最富庶之地,三白又因為職業而遊歷南北,甚至隨人出使琉球冊封中山王為琉球國王。沈三白所記錄的日常生活、風光名勝、官場與職場、琉球國的風物及與中國的關係,乃至廣州的妓場、園林盆景的技藝等,都可以告訴我們更多鴉片戰爭前清朝的信息——看起來一切平靜祥和,絲毫沒有大廈將傾的預兆。

最後,雖然從前不少文人都愛將芸娘視為可愛的理想女性——貌美、溫柔賢淑、聰明好學、知書達理,還會幫丈夫張羅納妾(芸娘病歿其實與此事失敗有關),也不會因丈夫無能而有半句怨言——我猜這也是當時女性的模板,但按當下流行的#MeToo視角,芸娘恐怕會受到女同胞的唾棄,她在與三白的愛情中的表現或被視作懦弱且無獨立人格的證據。即便不考慮男女權的角度,芸娘固是佳人,但似過於四平八穩,而《秋燈瑣憶》中的秋芙常會有些出其不意,這也是我更喜歡秋芙的原因。

今之視昔,我們已亂了準繩;當後之視今,我們時代的「芸娘」又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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