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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的風景,和看風景的心情。

李敬澤《青鳥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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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傾向於把這本書歸類為「讀書筆記」——雖然它看似由很多自成一篇的文章組成,雖然這些文章有散文的美、小說的形和考據的靈魂。

與通常讀完某一本書而作的劄記不同,李敬澤的閱讀相當廣泛,包括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鄂多立克《鄂多立克東遊錄》、威廉·亨特《舊中國雜記》、喬治·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利瑪竇等《利瑪竇中國劄記》、斯文·赫定《絲綢之路》、龍思泰《早期澳門史》、沙百里《中國基督徒史》、艾田蒲《中國之歐洲》、喬治·莫理循《中國風情》……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這些書有的提供觀點(opinion),有的提供事實(fact),共同服務於一個主題——發現中國,認識中國,看待中國。在此基礎上,著者更引申出對歷史的真實、對自我認同等話題的討論。

從所引的書名便可以看出,此處所謂的發現中國、認識中國,是從中國之外的視角,準確地說是從歐洲的視角,從那些並不知道「西那」(Sena,古羅馬時代歐洲對中國的稱謂)、「契丹」(Khitan、Kitai或Cathay,中世紀時歐洲對中國的稱謂,並認為與中國共存,直至利瑪竇時方能區分)到底在什麼地方,卻對來自中國的絲綢香料茶葉瓷器愛不釋手的歐洲人的視角。

倘若古代世界史中有一部分可解讀成歐洲尋找中國的歷史——或者說尋找來自中國的物品與財富的歷史,那這部歷史就由傳教士、商人、水手、使節、翻譯和士兵寫就,用拉丁語、葡萄牙語和英語書寫。我們當然有自己的版本,我們有張騫、霍去病、鄭和,但我們不稀罕對方的物品與財富,所以實際上雙方從未真正握手。

歐洲人對中國(與印度)曾充滿幻想,但古代中國對歐洲並無多少好奇心——以雙方當時的狀況而言,這並非傲慢;後來歐洲人用堅船利炮打破了自己的幻想,而中國人想起歐洲時則永難磨滅這恥辱的「第一印象」。於是,沒人再提我們當初是如何相遇的。

時間從未中斷,雖然歷史記錄並不完整。歐洲與中國在漫長的年月中只能通過阿拉伯人波斯人蒙古人間接交流——更不用說其中很長時間歐洲人因伊斯蘭教的崛起而與中國阻隔,淡忘了這處遠方——每一個有幸到過中國的人把混雜了事實與浮誇的中國的消息帶回歐洲,歐洲人通過這些只言片語認識中國,這些故事又成為後來者繼續追逐的動力,甚至成為伏爾泰所設想的「符合啟蒙理想的國度」。直至英國人不算成功的首次訪華後,馬戛爾尼勳爵暗下決心埋下的一粒種子,日後結出了戰火硝煙的果實,也結出了看待中國的新視角。——從那以後,歐洲人看待中國跟看待其他需要被拯救的殖民地怕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了。

兩千年「不變」的中國於是變成一個參照物,用來描述歐洲的成長。

擷取散落在各種不同的記述中的歷史片段,完成這樣一副拼圖,這無疑彰顯了著者的史才,更體現了其「通史」或者說「大歷史」的史觀。——但這本書真正的妙處是,它沒有停留在宏大的敘事,而是把聚光燈之外的無名之輩放在這個框架下,帶領讀者悄悄跟隨這浩大人群,回到了當年他們無意識地參與甚至決定了歷史進程的秘密現場。

在百年、千年的時間尺度上,真正重要的是浩大人群在黑暗中無意識的湧動,是無數無名個人的平凡生活:他們的衣食住行,他們的信念、智慧、勇氣和靈感,當然還有他們的貪婪和愚蠢。歷史的面貌、歷史的秘密就在這些最微小的基因中被編定,一切都由此形成,引人註目的人與事不過是水上浮沫。 所以我尋找他們,那些隱沒在歷史的背面和角落裏的人,在重重陰影中辨認他的蹤跡,傾聽他含混不清、斷斷續續的聲音……(本書《跋》)

本書中我印象尤為深刻的是《飛鳥的譜系》一章,因為它提出了我從未考慮過的角度——英國殖民史同時是一部翻譯史,同時也是誤譯史。「一種語言和另一種語言的每次相遇都是深不可測的陷阱,匪夷所思的差錯、誤解、幻覺和欺騙在其中翻滾沸騰」。

另外,乾隆年間馬戛爾尼使團的一隊人與道光年間主導「鴉片戰爭」的一隊人之間有戲劇性的交集,而北京對他們所醞釀的一切卻無所知也無興趣——知道答案的我輩只能幹著急,無奈萬分。

這隊人正對應了書名「青鳥」的含義:西天王母座前有三青鳥,負責為王母取食,後來,它們的職責變成了信使——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這些人就是歐洲與中國之間天空中的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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