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程飛機的時間讀完了《留德十年》,而後一本去年便讀完。季老曾規劃由八部組成的完整人生回憶錄,這兩本書是已完成的也最重要的兩部,同氣連枝,故偷懶寫在一起罷了。
人物傳記——尤其是自傳或口述歷史——恐怕是趣味性最強的歷史讀物;即使從史料的角度看,在同時期不同人物經歷與背景的交錯中,不少正史隱而不彰事情也會顯出端倪。所以我很喜歡,也讀了不少。
不過在我所讀有限的傳記中,這兩本或是最沒意思的了——至少是之一。
《留德十年》
这本相對更有趣一些,其主要講述季老自1935年赴德國交換學習,至46年帶著博士頭銜輾轉經瑞士、法國、越南、香港返滬為止這十一載的學習與生活。從遣詞造句看得出,季老的文字很有「舊學」功底,但整合成章則較乏味,讀來如飲白開水。
和大多數人一樣,剛到德國時季老其實對於學什麼專業是迷惘的,後來幾經嘗試加上機緣巧合,才成就了中國梵文和吐火羅文的泰斗與祖師。季老甫到哥廷根時德國納粹尚未進攻波蘭,而回國前日本業已投降,想必他也是為數不多親歷整個歐戰的中國學人之一,其回憶對於了解其時德國人的情形大有裨益。在書中,季老似帶著很大的敬意來描述德國人,不論是房東太太還是教授先生,他們的故事大都證明他們配得上這樣的善意。
文字的乏力,大可以有趣的故事來補足,可惜故事也波瀾不驚。挨餓是季老留德生活上遭遇的大事,但就算不與同時期的國內比,比於德國內部,哥廷根人少地偏,情形可能還夠不上最糟的;還有空襲轟炸,好在盟軍並沒有把這大學城作為軍事目標。
作為同盟國成員,戰爭期間倒是沒有受協約國人民的敵視,和德國人一起忍飢挨餓;德國投降後,美軍進城,為數不多的中國留學得到優待,「雞犬升天」了。
後來在美軍和國民政府使領館的幫助下,乘坐第一批為數極少的從歐洲往亞洲的船,輾轉回國。從這裡開始,我對季老有了不大好的印象,因為他下筆變得刻薄,一面貶損國民政府,一面又享受政府外交人員對其各種超常規要求的滿足——一定要坐頭等艙,領美金,好喫好喝,專門為他們幾個行李箱僱大車好讓他們輕身去觀光玩耍,吃飯要象牙筷……不一而足。如果有不同政見也無妨,只是以當下的意見來代替當時的想法未免偏頗,否則,很難想像一位學問這麼大的人會做這般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事情。
而且對於那些睡統倉甚至甲板的同胞或外國人,從沒看到他筆下流露出同情。其實在書裡,這十一年來他領受了不少來自師友的恩惠,但季老卻沒有寫過什麼自己的付出。當然,也很可能是季老保有中國人謙虛的傳統美德,不矜不伐,做善事就不留名了。
《牛棚雜憶》
書講的是季老從社教運動到文革結束期間自己的親身遭遇以及見聞,裡面不少細節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讀完的感受是「不痛快」,就好像故事只听了一半。尤其是跟當時讀的另兩本描寫同一時期的書比較的話,反差太大,不論是小說《陸犯焉識》還是自傳《尋找家園》。
雖然季老強調一定誠實敘述,而且聲稱用血淚寫成,我也毫不懷疑,只不過對這段經歷似乎太過輕描淡寫,反而讓人覺得他沒遭受太大的罪(誠如是,阿彌陀佛~)——當然,季老對佛學有研究,也親見過德國人在戰爭期間的表現,也許他只是心胸寬大而已。就像他自己說的,這書帶來的不是仇恨和報復,而是可以照見美醜善惡的一面鏡子,和一片赤誠。
季老說的一些話我很贊同:若干年前一度風行的「傷痕文學」作者或多半是年輕人,其實並沒有多少傷痕,而真正有傷痕的人,由於種種原因,反而不能把自己的憤懣舒發出來,這並不是正常現象,反而蘊藏著一些危險的東西,因為青年對文革不了解,昧於前車之鑑,誰能保證他們將不會幹出類似的事情呢?
季老所做的,則正是講實話,讓後生知道從前的荒唐事,以儆效尤。當今,文革已經過去很久,不少經歷者已經辭世,而真話仍然不能正大光明地被言傳,像季老這樣的努力就尤其珍貴了。希望,能有更多人在有生之年能留下更真誠的回憶和記錄,希望季老所擔憂的事,不复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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