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以爲那條河不過是無名小河,人於山水間也勢利,那河就白白地流了。」——這句話說的是2000年6月8日,李敬澤正從蘭州趕往臨夏,途經大夏河,司機一心趕路,他也低估了路邊的風景,絕塵而去,事後才知道這條河大有來歷,遂有此感慨之言。
此話於我心有戚戚焉。2015年8月,我從臨夏出發騎自行車經扎哈公路去往青海湖,與李敬澤十五年前的路綫部分重合,也經過了大夏河、桑科草原、拉卜楞寺等等,但我當時不知李敬澤何許人也(那次旅行三年之後我才第一次讀到他的書),就這樣與「李導游」擦身而過,加之我旅行時對這個地區的瞭解不比一般游客强多少,回看自己當年寫的日記,如同目擊豬八戒生吞人參果的現場,正應了李敬澤的那句「那河就白白地流了」。
傳統中國知識分子游山玩水,主打一個「勢利」,面對山水古跡,若不能「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班固語)」,就如同現代人到此一游卻未拍照打卡一樣,如同白來。錢賓四先生有一段話,通過中西比較把這種心理解釋得更明白,他寫道:「因思山水勝境,必經前人描述歌詠,人文相繼,乃益顯其活處。若如西方人,僅以冒險探幽投跡人類未到處,有天地無人物。即如踏上月球,亦不如一丘一壑,一溪一池,身履其地,而發思古之幽情者,所能同日語也」。但凡觀點,自然有人贊成有人反對,姑且不論,但這種觀念深深地影響了兩千年的中國人是不爭的事實,在李敬澤的這本書中也有明顯地體現。
《上河記》是一本游記,記錄的是一次未完成的旅行,李敬澤本意是從黃河之源走到黃河入海口,但這本書只覆蓋了黃河上游地區,即甘肅、寧夏、陝西與内蒙古。在那個出遠門通常只爲了出差、上學、探親的2000年,李敬澤説走就走,「去未曾去過的地方,見見山川、世面,會一會陌生的人」,其「無目的」行走本身便值得記錄的。
他說去見見世面其實是謙辭,他已經為這趟旅行讀了不少書,除沿途主要縣市的地方志之外,他讀過(部分或是旅行之後所讀)斯文﹒赫定(Sven Anders Hedin, 1865-1952)的《亞洲腹地探險八年》《絲綢之路》《游移的湖》、顧頡剛的《西北考察日記》、陳庚雅的《西北視察記》、馬蘇第(المسعودي, Al-Masʻūdī, ?-956)的《黃金草原》、亨寧﹒哈士綸(Henning Haslund-Christensen, 1896-1948)的《蒙古的人和神》、古伯察(Évariste Régis Huc, 1813-1860)的《韃靼西藏旅行記》、收錄了《國家地理》二十世紀初對中國報道的《彼岸視點》、現在非常罕見的全國政協甘肅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的《甘青聞見記》(顧頡剛前著包括在内)、甚至民國政府對上世紀20年代海原大地震的《調查甘肅地震大略報告》。當李敬澤和顧頡剛一起觀察建築和市井生活,聼馬蘇第莊嚴地講大地與天空的事情,瞥見匆匆經過的赫定,跟隨「國際賑災救濟會」的外國記者首先奔赴震央……他的「思古之幽情」才能有所本,這才算得上是「人文相繼」。當然,這只是游記,作者也未必有意獭祭賣弄,史海鈎沉并非作者的重點,他沒有忘記當代的普羅大衆才是他的目標讀者,只是與那些致力於向讀者完美還原(即便經過修飾的)現場的作者不同,他試圖爲觀者提供另外的視角,他所呈現的是經過了「多重曝光」的照片,他拍了當下的山川、房屋、作物,當然還有人,可在同一幅畫面中,那些過去的人、物,甚至本應無形的氣候、血緣、語言、信仰、記憶、感受,甚至幽默,也一并出現了,或清晰或模糊地。
難道不讀這些書就不能去旅行嗎?當然不是。一個人即便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山川也不會對他避而不見,他一樣可以欣賞風景,見世面。區別可能在於面對所見聞的一切,「他如何理解他所看到的事物?他做出理解的背景是什麽?他真的理清他的印象和思想了嗎?」簡單一點講,就是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進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階段。書中有個例子,李敬澤曾在寧夏固原以南的彈箏峽、瓦亭、石門関這條綫上來回奔波,但他所看到的是每個具體的地點,當時并未想過把它們連接起來。直到後來讀到岑參的詩,再按圖索驥地查閲史料,他才知道這段路大概就是古時的「蕭関道」。不只是漢武帝北巡走過,張騫、班超走過,顔真卿、岑參、王昌齡無不走過,更有不計其數的商人、僧侶也走過,而維繫這條通路的則是鮮血、白骨和持續兩千年的堅定意志,它的通與不通,影響的不僅是商貿、游牧與耕作,更是關係到朝代的興亡更替。到了李敬澤再次經過的時候,只剩下被遺忘的貧窮破敗的土房,只道是尋常。
至於批評,或因作者寫作時年輕,竊以爲他的一些技巧使用略嫌做作,似不如《青鳥故事集》時成熟、自然;另一方面,他的一些思想在書中表達得複雜、隱晦、曲折,這固然是受限於審查,但不知是否也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緣故呢?
我讀這本書的時候頗有親切感,一來我曾在陝甘寧旅行,路綫與作者略有重合,再者我不揣冒昧地認爲自己寫游記的風格與作者頗相似,雖然相去甚遠。或許正因此,我三天就讀完了這本書。總而言之,這是一本有意思的游記,很適合在輕鬆的旅途中閲讀。
是爲記。
2023年7月於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