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十二樓》

大家應該聽過《笠翁對韻》吧?什麽,沒聽過,不看給小孩子的「蒙書」?那《肉蒲團》該聽過了吧?什麽,你很正經,沒看過「黃書」?好,那《閑情偶寄》、《芥子園畫譜》有沒有聽過?什麽,沒有那麽高的雅興,不看這麼文藝的書畫?好好好,那旅游時,總該聽過北京的半畝園、杭州的層園、南京的芥子園吧?

所有的這些——書的編寫,抑或是園林的設計——背後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李漁。

李漁字謫凡,號笠翁,明萬曆三十九年(1611)生在今江蘇如臯,康熙十九年(1680)卒於杭州。明末清初,社會鉅變,知識分子道分兩途,走在一邊的是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這樣的大儒,他們「經世致用」、「通天人之故」,開風氣之先;走在另一邊的則是李笠翁這類在出世入世之間,在雅俗之間的士人,在日常中就把「生活藝術化」了。

知人論世,先宕開一筆,看看笠翁所處的時代。中國自秦便廢封建立郡縣,但門閥世族在社會上仍有鉅大的影響力。隋唐開科舉,削弱了世家對知識與政治的壟斷,但直到有宋一代,貴族才真正退出歷史舞台,「平民社會」取而代之。印刷術的普及與書院的發展大大加速了知識的傳播,科舉則促成了階層的流動,但政府畢竟消化不了數量龐大的知識分子。明中期之後,社會上出現了很多「滯留」在社會「底層」的士人,形成了介於官與民之間的新的階層。其經濟情況各異,但按今天的話來説均屬「有閑階層」。社會也逐漸發生變化以適應其新需求。比如士人從商,原來「四民」之間的藩籬漸漸鬆動,商人與知識分融合;大量的知識分子與商人,又推動了文化與娛樂的繁榮。戲劇不僅獲得更多的觀眾,文人的參與也推動了戲劇的改良與進步;出版業欣欣向榮,小説話本這樣的通俗文類擁有了更多的讀者——自然也有了更多的作者。作者之間爭奇鬥艷,使得小說在題材與技術上都得到了發展。比如《金瓶梅》,那是中國小說第一次跳脫於神怪傳説與歷史故事,完全原創(有意識地創造),聚焦市井生活,帶有現實主義色彩(有意思的是,同一時期,西方也處於文藝復興時期,蘭陵笑笑生與莎士比亞年代接近)。

《十二樓》中的故事雖托言前朝舊事,但均以日常生活為背景,即便離奇怪誕,也不乖常理,極有可能是原創故事。

日常生活中的事要入小説,要麽内容深刻發人深省,要麽情節曲折抓人眼球。前者比於現實主義,可參考俄國人的作品,比如托妥二君,後者讓人想到浪漫主義,比如法國的大小仲馬。我不揣冒昧地認為中國古代小説更傾向後者。

《十二樓》的精心設計從題目就開始了。古代的高層建築以塔為主,樓有三五層就了不得了,所以當時的讀者看到這題目不會想到一座十二層高樓,但一定會好奇。答案其實是十二座樓,以樓為綫索,每一座樓各引出一段奇事,輯合成這本中短篇小説集。

第一篇《合影樓》,初看會以爲是入了才子佳人的窠臼,或是提醒「男女之防」的陳詞濫調。但書中的男主珍生腹黑得多,因池中倒影,一見而鍾情於倒影的主人玉娟,惹出一段風波。珍生家教鬆弛,寵溺無度,終於合力設計「騙」到了夢中情人;玉娟家翁枉稱道學先生,家教森嚴,終究人力敵不過姻緣,但也藉此婚姻將有芥蒂的兩家連襟重歸於好。珍生不光娶得這位美人,也順道將另一閨秀攬入懷中,大享齊人之福。這故事既讓人知道男女之防終究防不住(或者也可解讀成所以更要加倍防範~),一個影子都能惹出禍,但對男女均無批判,隱約可以看出一點人文主義的影子;另一方面也提醒家教過鬆或過嚴,都是「禍根」。大團圓的結局,不光映襯了情節的曲折,或也體現了時人的一種不同於傳統的價值觀。

另一個有意思的故事是《歸正樓》,講的是一個「拐子(即騙子)」。前半篇說他手段如何高明,各種巧妙的詐騙,賺得盆滿鉢滿。后半篇說他遇到曾經嫖過的一個婊子(妓女),受她感動,替她贖身從良,而妓女也説到做到,祝髮為尼,法號净蓮。這讓拐子良心發現,索性也修起净業,做了道人,法號歸正。之後歸正打算建一個道場,笠翁在這裏埋了伏筆,歸正只跟净蓮説回家葬親,一年後同一時間,大殿自會建好,三清三寶法像都塑得整整齊齊。果然,半年後就有兩位檀越不約而同來找净蓮,一齊要做善事。不光帶來巨金,還親自組織工程隊,督建佛堂供養三寶。你道是如何,原來歸正重施故技,使了了不得的騙子手段,但這次叫做「人有善願,天必從之」。最終兩人得成正果,皆大歡喜。以技巧而言,這故事構思奇巧,以今天的視角看都算很好的懸疑小説。以内容而言,故事説明做善事只要自盡其心,終須得福,不必問他是真是假,果有果無,鼓勵人回頭是岸;而且也勸慰被偷被劫者,也有失財得福的好處。更引申出國家用人,不可拘限資格,鷄鳴狗盜之中不乏聰明義士,這顯然是底層知識分子的心聲了。

還有一個尺度很大的故事叫《薈萃樓》,講兩個要好的讀書人,在京城開骨玩店,和他們一起的還有一個「面似何郎,腰同沈約」的美男子,三人都有「後庭之好」。因兩人以交情爲重,便共用這一個「龍陽」,不但醋念不生,反而借這龍陽為聯絡形骸之具。當時不少朝廷中人都有此好,這等美男子的消息不脛而走,讓嚴嵩的公子嚴世蕃垂涎,但兩兄弟不打算相讓,於是嚴世蕃竟設計閹了這美少年,置於心腹太監的府中,專供自己隨時享用。後面的故事就像宮鬥了,美男子自知無路可退,又怕連累兩位哥哥,只能假意逢迎,暗為報仇之計。不久嚴嵩垮台,這位美男「臥底」的證據把仇人送上斷頭台,終於報仇雪恥。故事唯一批判的是違背他人意願而取其人道。明代對後庭龍陽之好的寬容和普遍,恐怕超過了當今很多人的成見。

還有一篇堪稱「科幻」。《夏宜樓》中有位好色的書生叫吉人,利用「西洋千里鏡」建了一段奇功。因這「上帝之眼」,深閨艷質不出戶而羅列於前,別院奇葩才著想而爛然於目,那些婦道人家恨不得把吉人當作蛻骨神仙,無不嘆服;吉人知己知彼,又有聰明,自然百戰不殆,終得婚約,而且不光佔有花王,又收盡群芳眾艷,大享艷福。同一鏡,他人用來眺遠,吉人用來選艷,這等聰明,可惜只用來偷香竊玉,自然不值得提倡,但可推想當時讀者的口味。

更值得一提的是故事中提到的望遠鏡,最早是明朝時由傳教士携入中國,最初偶爾才一見,後來「彼國之中有出類拔萃之士,不爲員幅所限,偶來設教於中土,自能製造,取以贈人。故凡探奇好事者,皆得而有之」,不光如此,「諸公欲廣其傳,常授人以製造之法」,只可惜「此種聰明,中國不如外國,得其傳者少」,只有武林(杭州)某人得其真傳,可以自製。故事中還詳細介紹了不同類型的西洋鏡,除了千里鏡,還有顯微鏡、焚香鏡(聚光升溫而無火無烟)、端容鏡、取火鏡(聚光生火)等式樣,這些記載足以為中國科技史補上一頁。不過對於中國人可自製這些西洋鏡,我略有懷疑,主要因爲當時可能造不出玻璃;當然,也可能確實發生過,但與其他很多技術一樣失傳不載了。

這幾篇故事只是例子,其他的故事一樣是構思巧妙文字簡練流暢的成熟的作品。笠翁駕馭各種不同題材的能力讓人嘆為觀止,或許也側面反映了當時小說發展的整體水平,和出版業的繁榮。所以,小說在中國歷史上並不為讀書人所重,但我們也並不是只有孫猴子、諸葛亮和林黛玉。

是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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