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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的風景,和看風景的心情。

張大春《認得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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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白話文的歷史不長,大陸這一支發展尤其曲折,幾十年來,尚未茁壯,卻受到了「延安體」、「翻譯體」的污染。——内容上意義模糊、囉嗦,形式上語法不當,字、詞不準。隨手翻閲最近的新聞:河南省「今年對所有入境人員全部進行核酸檢測」,或是「紡織業就業形式趨於嚴峻」,還有前不久趙忠祥去世時馬伊利的那句「終於離我們而去」所引起的風波……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那些在台灣電視上常見的詞彙,比如「紓困(意爲救濟,排除困難)」、「公帑(意為公款)」、「緩頰(意爲婉言勸解或代爲説情)」、「自戕(意爲自殺或自我傷害)」,就算沒有在我們這裏失傳,至少只是大多數人的「消極詞彙」。

我們常常爲自己的貧乏辯解——多知道幾個詞,認得幾個字有什麽用?為什麼非得費勁把中文用得準確、規範?文字不過是工具,只要別人看得懂我寫的懂得聽我說的,不就夠了?就算知道「茴」字的四種寫法,有用嗎?

沒用。

是的,現代人追求功用,哪怕讀書,也會選成功學、經濟金融、考試輔導、親子、健身、旅游之類。如果張大春只是寫一本文字學的書,教大家認字,從甲骨、金文、籀文、石鼓文到小篆,從字源到流變到字義與文化的遷移,甚至發展出自己的一套學説,那本書最多可以為陽春增一片白雪,但肯定不能勾起下里巴人的任何興趣。

所以——這只是揣測——這本書有一個人人都能看得懂的主題,那就是親子教育,或者説育兒。阿城在大陸版的代序中已經説得很明白了:「只要你翻看這本書,就會一直看下去,因爲這裏有兩個小孩子,一個叫張容,一個叫張易」;另一邊,張大春在原序中回憶他的父親如何在潛移默化中教他認字識詞,教他學習文字背後的意義,也娓娓地談起自己即便「學成」,也有誤讀誤寫誤以爲是的時候,這讓那些即便沒有孩子可教育的人也能安心,繼續讀下去,因爲他們仍可以為自己找到榜樣或是安慰。

不過,那些以速成為目標的父母們可以休息了,因為張大春與其說是教你們,不如說是在「炫耀」——他所教的那套方法,重點並不在技巧,而在內容。除非你可以像他一樣,脫口説出王荊公在北宋熙平某年寫的某詩的末句,或是抓起一張餐巾紙隨手就可以寫出某字的甲骨文和金文,引用《説文解字》來解釋,否則還是算了吧,免得反而誤導了小朋友。而且出了家門,小朋友有多少機會見到規範的中文?如果他更常見到的與你所教的不同,不是徒增困擾嗎?更不要説把簡體中文翻譯回它最初的樣子,還要克服額外的困難。

也不必灰心氣餒,畫骨不成,至少可以臨摹一下虎皮。那就是態度。當然包括在任何年紀都保持好奇心的態度,也包括承認識字(或者説學習)并不只是已經被劃掉的人生早期的任務,而應該終身奉行的態度,但更重要的,或許是與孩子保持親密溝通,與之為伍,一起發掘出文字(知識)的趣味,一起去探索未知世界,而不只是充當監工與打手。

——這所謂「未知世界」也包括了我們所處的時代。張大春的父親教大春讀書認字的那些古典又風雅的方法,張大春已不能再用到張容和張易身上了。

這樣做有一個好處,當家長抱著與孩子一同學習的態度,而非單向的教授,有可能得到「教學相長」的意外結果。孩子詭異新奇,甚至啼笑皆非的角度,未嘗不能啟發家長重新思考那些習以為常的字詞,重新看待那些早已蓋棺的人生定論。

即便這些都有道理,可為什麼要從「識字」這麼基礎的事做起?因為認識字的原意對用字遣詞大有幫助。「所謂對文字敏感,其實是摸透那個字的底細,注意人家怎麽用,自己盤算取捨,對之日久生巧,懂得發揮字的生命。(董橋語)」,換句話說,這是練童子功;另一方面,孩子開始認字的年紀,恐怕是家長與孩子建立羈絆最好的幾年,等到孩子更大的時候,家長再想施加影響,或許事倍功半。

最後,回到開始那個問題,多認得幾個字幾個詞,會用規範的中文真的沒用嗎?也不見得。當有一天,陽春以烟霞相召,大自然想假你之手來讚它的美,李白們可以佳詠申雅懷,而你只能「啊!……美啊!……」的時候,你或許會恨不當初吧。

其實現在也不晚。

附:茴香豆的茴字另外三種寫法分別為艹頭下面加「囘」、「囬」、「口字中有目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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