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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的風景,和看風景的心情。

張大春《四喜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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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張大春寫小說喜歡炫技」。

寫完上面這句話,一個月了,再寫不出一個字。直到看了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

電影的敘事簡單得像白開水,「拙」得很,可就讓人願意看下去,牽掛劇中人物的命運。到了結局,觀者或欣慰或遺憾,低迴不已,流連於電影的世界中。

推動電影前進的是故事,牽動觀眾情感的是人物,這是任何好電影、好小說的立命之本。但怎麼把它們組織出戰鬥力,是看不見的本事。是枝裕和的方法是「拙」——「大巧若拙」的拙。

若把是枝比作廚師,這位日本廚師呈上的是一道魚生,盡顯食材本味;而我們的張大春大廚則極盡煎炒烹炸蒸煮燉之能事,添油加醋,甚至融匯中西,創造的是你從未吃過的口味。張大廚的本事也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

是枝的「廚房」也不得不提。電影有兩個多小時的長度,雖比不得連續劇或長篇小說,但已經有了閃轉騰挪的空間,可從容下筆,正所謂涓涓不壅,终为江河,绵绵不绝,或成网罗。而張大春的戰場是短篇小說,施展空間不大,容不得慢慢排鋪故事,烘托人物,不得不求快,求巧。就像蘇州園林,得在有限的空間創造出大天地的感覺。

那大春是如何求巧的呢?

《將軍碑》與《如果林秀雄》是本書中最具「炫技」意味的兩篇。前者在過去、未來與現在之間從容遊走,或者說輾轉於記憶與嚮往之間;後者則在事實與「假設」之間穿梭。《將軍碑》是獲獎的作品,張大春花了三年寫完,融匯了作者在眷村的成長經歷以及八十年代台灣社會轉型中的衝突。但我更喜歡《如果林秀雄》,這是一篇充分體現想像力與創造力的小說,也切合張大春所青睞的「偶然性」創作思路。不僅套路漂亮,故事也是拳拳到肉。這篇八十年代的作品讓我聯想到1998年的電影《羅拉快跑》。

張大春很懂得欣賞「偶然」的野趣,但偶然並不一定體現在故事的奇詭,反而是「每一部作品的啟動與完成都含有絕對的偶然性」。比如《四喜憂國》,報紙上那四張照片和陰差陽錯印反的說明文字,糊牆的舊報紙上班駁的《雙十文告》,都是生活中偶然得之,用來寫實再好不過。

但也正因為太具有時代性,以一個三十年之後的外人來看,《將軍碑》與《四喜憂國》並不打動我,反而只剩下並不頂新鮮的形式了。

《晨間新聞》採用了平行世界的寫法,就像千千萬萬人去同一個車站買票上車,各有各的人生故事,某一機緣,不同的人生偶然交會,彷彿一陣清風掠過不同的池塘。有電影的畫面感。

《長髮の假面》嘗試了懸疑小說的寫法,嘲諷了「假道學」。《自林莽躍出》則像探險故事,用魔幻的寫法烘托了南美叢林的神秘。都好看,但普通。

《最後的先知》與《飢餓》用了魔幻現實主義的寫法。它們是獨立又緊密關聯的兩篇,也因此有了更多的篇幅來說故事,塑造人物,自然更有血有肉,也更深刻。前者從蘭嶼原住民的角度寫核廢料填埋場的事,既是反抗,也有無奈。後者則進一步探究現代化對台灣社會的衝擊——只能被動接受的巴庫對「現代化」「食而不化」,最終被囫圇吃下的一切反而吞噬了現實,變得更加無法收拾。——我非常喜歡這兩篇,也可能是這是我唯一有把握「看懂」的兩篇吧。

張大春喜歡嘗試新技法,也是時代的產物。台灣八十年代「解嚴」之後社會一度混亂,但創造上也空前自由,無論是文學、電影還是音樂,都嘗試了不少時髦的形式;就像五·四之後白話文寫作也湧現了很多創新者,如穆時英、施蟄存等;新中國的八十年代也一樣,對新知如飢似渴的國人迅速湧進了各條文藝戰線,變著法兒地表達壓抑已久的情感與思想。

另一方面張大春有很好的舊學底子,也是紅學家高陽的關門弟子,同時興趣廣泛視野寬廣,在小說之外,對詩詞、書法、音樂、京劇、電影劇本、新聞、主持等均有涉獵,這些在其文字上自然有所反映。

張大春才華橫溢。莫言評價他是「《西遊記》裡的孫悟空」,是「極有天分、不馴,好玩得不得了的一位作家」。朱天文說他「一身的好武藝,我輩中小說的工匠技藝部分有誰勝過他?」

至於他是不是「炫技」,那就取決於你看到的是西施在蹙眉,還是東施在效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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