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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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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一個高危的職業,如果工作沒做好——不論是因為外敵入侵、政變或是革命——輕則被流放,重則被砍頭,連親族也被株連,古今中外,史不絕書。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武王克殷後,帝辛雖自焚於鹿臺,但其後裔被封於宋,這是古代「興滅國 繼絕世」的仁人之政。宋國雖被眾多姬姓封國包圍,春秋時畢竟也當過一屆霸主,這是後話。

現代社會也不乏「仁人」,日本戰敗后,山姆大叔不但沒有怪罪昭和天皇(生卒1901-1989,在位1926-1989),還保留了他的大位,這更是仁中之王啊!裕仁的鄰居宣统皇帝(生卒1906-1967)也沒有被砍頭,但餘生與「末代皇帝」的身份一樣,被時代裹挾著,走向不幸的結局。

在極其有限的史料中,除了《清史稿》,怕再沒有哪本書能比《我的前半生》提供更豐富的清遜帝的生平了——雖然書名是「前半生」,但遜帝薨於特赦后八年,這本書所寫的基本可概括他的一生了。但是,在讀本書之前,我最大的顧慮是——書里所講的事,究竟有多可信?

雖然每個人都在傳記里有意無意地「撒謊」,皇帝陛下更不例外,但我的擔心更多地來自他寫這本書時所處的環境與時代背景。——這本書時問世時溥儀正在撫順戰犯管理所裡「改造」,從50年初起,為了「幫助戰犯改造」,所方要求戰犯們寫自傳,交待自己的生平,其實質是寫認罪伏法的「認罪書」、「懺悔錄」。事實上溥儀的這份懺悔錄並非親自執筆,而是經其口述,加上同獄的蒙古王公和偽滿大臣們提供的資料線索,由「御弟」溥傑操觚,其交待的內容應至1957年止。這個版本即是後來所說的「灰皮本」,僅供政府內部參考閱讀。59年溥儀與杜聿明等十人被特赦回京。在政府的關照下,由李文達協助溥儀大幅度地重寫了本書,並把他的故事一直寫到62年。李文達當時有兩個身份,一是群眾出版社的新任編輯,同時也是公安部委派來寫溥儀自傳的人。也正因為如此,溥儀的遺孀和李文達的後人在90年代曾對簿公堂,爭奪這本書的著作權(及其經濟利益),弄得很不體面。若按公安部的說法,「事實上的作者」應是李文達。

我不知道「灰皮本」如何,但就李文達重新整理的這個版本而言,讀來更像史料,而非傳記。——一方面是因為歷史資料比較豐富,這是其優點,但書中多「事」而少「情」,顯得溥儀的性情如同一張薄紙,只剩下對傀儡生涯的悔罪以及對政府改造的感激。生在劇變的時代,生在帝家,作為親歷者,更作為一個人,他的憂懼、歡喜、恐怖、徬徨、猶豫、渴望、依戀、哀傷、無奈、憤怒,我幾乎看不到,我甚至不知道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我不相信他真的只喜歡「復辟」,我也不相信他真的是那麼懵懂無知,一生都是被人牽著鼻子走,我也不相信他對身邊一切的人真是了無牽掛甚至無情。

不揣冒昧地想,溥儀的人設是為了自己脫罪,所以在書中我們看到的是一位異常孤獨又矛盾的皇帝,他用多疑在他人之間築起護城河,但同時一切決定都依賴於他人,如早期的陳寶琛、莊士敦,後來的羅振玉、鄭孝胥,甚至關東軍人士。若對前兩者還有信任可言,對後者似乎只剩下相互利用。但溥儀把妹妹韞龢嫁給鄭孝胥的孫子,這真的只是「和親」這麼簡單麼?此外,有趣的是,他對人物的臧否也頗符合當時的政治正確,比如對胡適和羅振玉的貶損。

溥儀三歲進宮,進宮次日光緒帝駕崩,第三天慈禧駕鶴西去,緊接著宣統皇帝登上大寶。未及成年,還沒真正體驗做皇帝的滋味,三年後辛亥革命爆發,宣統第一次退位。根據《優待條件》被「軟禁」在紫禁城的狹小世界裡,和當時中國風雲變幻的局勢完全脫節,以至配合張勳演出了復辟當十天皇帝的荒唐鬧劇後,第二次發布了《退位詔》。再後來被鹿鍾麟驅逐出紫禁城,最終退避天津,囿於跟皇宮沒法比的張園和靜園中,但遜帝獲得的自由反而有所增加。「九一八」之後被日本人送至東北,做了「滿洲執政」,也沒讓溥儀住進瀋陽故宮,而是困在恐怕還不如靜園的府中,一切行動均受日本人牽制。直到蘇聯的「八月風暴」掃蕩滿蒙,溥儀第三次宣布「退位」,但沒能逃到日本,被蘇聯人俘虜到伯力,雖然優待有加,但仍然甕中之鱉。其間參與東京審判作證,或是其人生足跡最遠處。後被移交新中國政府,在撫順和哈爾濱的戰犯改造所裡接受改造,直到59年被特赦。

從宮殿到監獄,就是這位永遠生活在高牆之下的皇帝的人生寫照。他的一切行動與思考都曾有一個明確的邊界,這是後人在評論他時必須要考量的因素,也是一個難點,因為別人都沒有這樣的經驗。若說溥儀的一生很不幸,比起他「治下」的平民的遭遇,這評斷畢竟太過矯情。但作為一生命運不由自主的人,不該由他一人來承擔這些責任是無疑的,他畢竟不是朱由檢;若論「賣國」,他的行徑的破壞力恐怕還不及當時的汪精衛。

特赦之後,在報導中溥儀的人生似乎是積極有活力的,證明了改造的成功。在周恩來的特別保護下,似乎也沒有遭到文革的過度衝擊,或者說,帝星「幸運地」在運動初期隕落,保留了最後一絲尊嚴與體面。

溥儀無子,但在撫順時曾立嗣,立毓嵒為「皇子」,「皇子」在99年去世。溥儀的妹妹們也大多活到了九十年代甚至二十一世紀,中國最後的皇室後裔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絕了嫡傳,再也不可能有宋襄公了。

圍困溥儀一生的所有高牆中,撫順或是最特別的。在沒有宣判而被羈押的漫長歲月中,他的思想從根本上被成功改造(至少看起來是成功的),從最初地抵觸到最後的欣欣然(否則怕不會被特赦),這是無論民國人還是日本人都不曾做到的。這個案例也給了新國家及其人民以信心,皇帝都能改造好,還有什麼是改不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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