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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的風景,和看風景的心情。

董橋《這一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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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筆之前,照例在網上搜索了一番。所好奇的作者生平事蹟,資料很少;對他文字的評價與爭議倒是意外地多,紛紛擾擾。

以我能看到的資料,爭論始於散文家柳蘇寫的《你一定要讀董橋》,這篇發表在1989年《讀書》上的文章以「書卷氣」、「文字優美」譽之;之後作家陳子善甚至編了一本《你一定要看董橋》,輯錄眾學者對董文章的解讀。再後來風向漸變,詬病董橋文字的聲音仿佛占據主流,2005年馮唐的《你一定要少讀董橋》或集其大成。今天在知乎豆瓣等地方,馮唐的牙慧成了後生家的投槍,直插董橋的「甜膩」、「掉書袋」、「高級知音體」。

這些道貌岸然又流於空泛的評價似乎在緬懷《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但還算不得文學批評。話説回來,喜歡哪位作者愛讀什麼書,本就是個人好惡,但說何妨。

董橋並非不知道別人的看法。本書最後一篇文章《書窗即事》,像是一個回應。他說有人説他的文字「過分雕琢」,「精緻有如插花藝術,反不及遍地野花怒放之可觀」,董橋微微一笑,引用陳之藩論文章「自然」之見解道:「六朝詩文繪畫皆不自然,卻凄美之至;芙蓉出水雖自然,終非藝術,人工雕琢方為藝術;最高境界當是人工中見出自然,如法國妞兒貌似不裝扮其實刻意裝扮也。」依然借陳兄之口,順便揶揄了「時下新生代」,說他們「銳意不讀書,一心想自然,無奈辦不到何!慘然無色,寂然無聲,天塌地裂不知名狀,傷春悲秋無以形容,萬千生靈塗炭竟換不來半篇有病呻吟之作品,實因不會發聲,何況呻吟!」又説「無基本功夫者,雖情感如水龍頭一扭而瀉,究無水桶盛水,徒然濕漉漉一地水漬耳。」

董橋的文章有沒有達到巧若天然的境界,我不敢妄議;但他的「基本功夫」非常了得,想必毀之者亦不可非之。若讀董橋的另一本書《英華沉浮錄》,感受或更直觀。董橋一生洗字煉句,極下工夫。兒時受過舊式教育,下死功夫,一絲不苟,及長從南洋到台灣讀書,再負笈西行往英國求學。他中英文造詣均高,但中文文章寫得規規矩矩,沒有絲毫「翻譯腔」,雖常寫風雅人事,卻不見「文藝腔」,至於另一種常見的「人民日報腔」更與董橋絕緣。——僅此一點,即可令我輩用中國字的新中國人汗顔。

董橋曾說好的散文須「才」、「學」、「情」兼具,這與劉知幾說的「史家三長」——史學、史才、史識——一脈相承。按我的理解,若以造屋打比方,屋子基礎是否牢固、結構是寬敞明亮還是曲徑通幽,皆取決於才;屋造好后不能空空蕩蕩,使人、事填充其間,且相得益彰,則是學的本事;至於情,就好比「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帶來的馨香。

這終究還是太宏觀,就好像說炒菜須注意火候,但何時大何時小,憑的仍是厨師之經驗,難以言傳。對於作家而言,就得用品味與學力來掌勺。

我很佩服董橋大厨。但論散文,我更好梁實秋。梁的散文,才、學、情亦無一不備,但風格大相徑庭。梁也是學貫中西,但下筆偏愛「俗事」——喫飯睡覺洗澡理髮下棋搓麻,信手拈來,無一不可成文,無一文沒有趣味。相較而言,董橋的文章則是書齋裏的游戲,談論的是舊人、舊事、舊書、舊文化,哀而不傷,比如《藏書家的心事》、《王韜的心情》、《楊振寧的靈感》;他也品評時事,下筆隱晦曲折,但能執兩用中,比如《只有敬亭,依然此柳》、《熏香記》——後者以武俠風格寫成,更是特別。

這本書裏藏有一個異類。《這一代的事》這篇談論不是別人也不涉政治,是自己過去的回憶,文字不拘常格,下筆龍蛇。其中《捲起那半幅竹簾》一節更是妙不可言,讓我想起劉以鬯《酒徒》中以意識流手法回憶「自己」從「一·二八」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那些年的過去。

讀董橋還有一個好處,他的閲歷與機鋒,還有無數他讀過的書知道的掌故,都投影在文字上,所以無論是好風雅的人想按圖索驥,還是附庸風雅的人欲增談資,均可各取所需。

董橋說中國人念舊近乎偏執,但他應該知道,自己或是最后一批那樣的中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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