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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的風景,和看風景的心情。

阿城《棋王·樹王·孩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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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浩劫之后,政治氣氛相對寬鬆,思想的禁錮也稍放開。小心的試探后,人們開始貪婪地享用語錄與樣板戲之外的各種精神食量,拼命補償錯過的光陰。那是新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

但創痛畢竟太深,作家們齊齊用文字舔舐傷口,控訴罪惡,反思國家民族之前途。雖然鄧總設計師評價說「哭哭啼啼,沒有出息」,但「傷痕文學」終究成了當時的主流文學思潮。隨之而來的「反思文學」雖然立意甚佳,但給文學賦予崇高的政治使命,終歸是烏鴉笑豬黑。

在此氛圍中,阿城的處女作《棋王》發表在1984年的《上海文學》上,次年便獲得了全國優秀中篇小説獎,激起反響。隨著《樹王》、《孩子王》相繼發表,遂被認爲與韓少功、鄭義等一起開創了一個新文學流派——「尋根文學」。有人將「尋根」定義為「以當代意識反映傳統文化,致力傳統意識、民族心理的挖掘」。對照著所讀的「三王」系列小説,我對這模棱兩可的標簽倒頗不以爲然。

阿城的「三王」照舊是文革時期的知青題材,自然有傷痛有反思,但讀來「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甚至覺得積極而有希望——其實,兩相映襯,反而比哭訴更打動人。阿城讓文學回歸文學,將焦點放在人、人性以及人與自然人與世界的關係上。若非要說「尋根」,我以為這些作品倒是契合「溫柔敦厚」的詩教。

「三王」中《棋王》走的是不同於另兩位的路子,讀來讓我想起唐傳奇,或是志怪小說,哪怕說武俠也算不得離譜。

比如王一生從撿廢紙破爛的老頭那裡學得「真傳」,棋藝精進,還受了「為棋不為生」、「生不可太盛」的棋道,這老者讓人想起《天龍八部》裡的掃地僧;比如「腳卵」與王一生對弈那一齣,簡直是名士風流,讓人不禁懷念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再比如全篇的高潮,王一生以一敵九,以盲棋對明棋,連下八城,最後一局還逼出了山區裡的「世外高人」親往求和。

這些事會不會在那時代發生,已不重要。阿城創造了一個世界——抑或是還原了一個世界。即便在動亂中,這裡的一切都規規矩矩,甚至到了有風範的程度——無論是大家對王一生單純美好的友情,抑或是棋局上鞠躬認輸的對手,還是假裝斯文卻想謀腳卵家傳字畫的支書。此世界是彼世界之桃花源。

阿城的文字乾脆簡練,如墨筆山水,濃淡得宜,留有餘地,與這充滿奇人異事的「烏托邦」相得益彰;同時下筆注重細節,以襯人物,比如大家湧入王一生暫住的畫家的屋,畫家趕緊把掛著的幾幅畫收起來,只一句話,你便明白他為何會與王一生結交。

王一生的母親或是《棋王》裡最豐滿的人物,雖然著墨不多。她留給棋呆子那副用撿來的舊牙刷把磨成的象牙般光潔的象棋,沒有字,勝千言,讀者潸然。其他人物也個性鮮明,但或出於主題或限於篇幅,略單薄了些。

只是著作花了不少筆墨描寫火車上王一生的吃相,雖然後面有烹蛇一節稍稍呼應,但總覺有些突兀。

《樹王》與《孩子王》則少了些「實驗」,佈局更像傳統的小說。從鋪設懸念、伏筆,到敘事方式到人物塑造,我甚至以為比《棋王》更用心經營,少了幾分「仙風道骨」,多了幾成厚重。

我對《樹王》的故事心有戚戚。因為幼時在黔桂邊境生活過幾年,那裡曾有漫山遍野的原始森林,58年「大躍進」開始胡亂砍伐大樹,卻因無路可走,大量木材被棄山中,任其腐朽,土人稱「困山材」。幾十年過去,剝掉厚厚的腐質,剩下的木芯仍有兩人合抱粗細,如何能不痛心!曾經都柳江可行大貨船直下柳州,後來因森林破壞,水量銳減,最甚時渡河可不用船。「大躍進」不光砍樹,也種樹。我家鄉的山土層薄,難以成林,當時發各縣各村農民進城植樹。西南冬天陰冷無比,那些少數民族卻只穿單衣。縣城沒有足夠地方住,很多人就蜷縮在人家屋簷下過夜,街巷爲之閉塞。爲種樹死了多少人,怕沒人去算。現在開發城市,當年種的山林被挖開造屋。可有人知道,每一株倒掉的樹,當年曾花了幾條生命才讓它站起來?

在《樹王》裏,當最後一株大樹終於被砍倒,只剩漫山的斷樁如上天射下來的箭,箭羽倒插著,接著熊熊的山火吞噬殘存的一切;力大無窮卻無力阻止這一切的「樹王」蕭疙瘩隨即病倒,不久便去世;燒山時,有隻無路可逃的小麂,奮勇衝進火場,彷彿求死。——所有的死,都讓人扼腕,也為結局增添幾分悲壯。另有不那麼戲劇性的一幕,更值得玩味:李立帶著知青去砍最後一株他們以爲是「樹王」的大樹,當時隊長的躑躅,以及支書勸解蕭疙瘩的那番話,看似平淡,尤見悲涼。樹畢竟有重生之機,人心若死了,便如何?

但阿城并不悲觀,對人性也仍存希望。和其他「二王」一樣,《樹王》裡并沒有真正的「壞人」,無論誰做過什麽事,我們仍能在此人身上看到良知重新覺醒的可能。

《孩子王》的故事簡單,佈局也沒有《樹王》那麽精巧,但含有最多的「正能量」,即便表面上是以「老桿兒」被檢舉而離開學校告終,但教過的東西總有學生會記得,播下了種子便留有發芽的可能。

故事還細緻地刻畫了兩段關係,即「老桿兒」與王福似師徒亦朋友的關係,以及與來娣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關係,一點一滴地累積,在似乎到達理想境界之時,嘎然而止,回味無窮。

「三王」之外,書裡還有兩個短篇。《樹樁》也是構思巧妙的佳作,從「歌王」到「樹樁」再到「歌王」,終於成為「樹樁」,寫的是一位奇人李二短暫的「迴光返照」。結局似乎過於戲劇性,但細想,這或是對「樹樁」最大的安慰了。

我搞不清《會餐》是小說還是散文,但肯定不像書中其他故事一樣發生在雲南,或許是在內蒙或東北。這個短篇把著者細緻的白描功夫展現得淋漓盡致。寫的一場狂歡,讀來卻是「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妙筆。

末了,阿城原名鐘阿城,與新中國同年誕生於北京。成名後僑居美國。後來也寫過一些小說與散文,影響均不及「三王」;但在影視劇方面似有新建樹,參與過不少劇本的寫作,比如《小城之春》(2002)、《吳清源》(2006)、《聶隱娘》(2015)等,還包括《臥虎藏龍》(2000)的對白。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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