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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的風景,和看風景的心情。

[英] 喬治·奧威爾《動物農莊:一則童話故事》,陳枻樵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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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孟夏。我讀這本書的時候,莫名地感到難以抑制的悲傷和巨大的痛苦。

其實哪裡是「莫名」!我只是不敢說出來。

《1984》就不曾如此打動過我,哪怕僅憑這一點,我也更愛讀《動物農莊》。這是一本帶有政治主張的文學作品,而不是一種帶有文學色彩的政治主張。

如果說出版在後的《1984》講的是專制與獨裁將走向何方,先出版的《動物農莊》則講了它們是如何產生,如何行穩致遠到今天的。這本書艱難付梓前,出版商和英國情報通訊部都看出來了——奧威爾本人也不諱言——它不止是概括地描述獨裁者和專制統治的故事,這個故事完全以蘇俄發展史及其兩名獨裁者為藍本,根本就是在影射蘇俄。

如果只是這樣,那這本書就不過比一篇冗長且不合時宜的政治評論高明一點點而已,但這個故事裡的人物——對不起,準確地說應該是動物——比如,那群自命不凡、高高在上的豬——它們是貪婪、虛偽又狡獪的統治階級;那位名叫「尖叫者」的巧言令色的豬——無論它以宣傳部長或媒體的身份出現,說的永遠既不是全真也不是全假;那群看似柔弱無辜其實助紂為虐的綿羊——它們只會為飼養者隨聲附和,哪管今日昨日所唱的南轅北轍;那群只有一張嘴一口牙的狗——它們對主人搖尾,對強敵乞憐,對弱者露出尖牙利爪;那匹名叫「拳擊手」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又勤勤懇懇的種馬——它對工作永遠說「我要更努力!」,對領袖永遠說「拿破崙同志永遠是對的!」,對退休津貼則永遠可望而不可即;那匹名叫「幸運草」的充滿愛心的牝馬——它善良、它會疑慮,但它從不付諸行動;另一匹名叫「莫莉」的愛漂亮的牝馬——它毫無愧疚地逃避任何責任與危險,也可以為了糖和彩色緞帶認賊作父;那頭名叫「本傑明」的活得太久而充滿智慧的驢子——因為見過滄海桑田所以既不抱希望也不懷絕望,永不選邊站,永遠看破不說破;那隻若隱若現的名叫「摩西」的烏鴉——它與統治者之間有某種默契,它並非真的傳教佈道,只不過宣揚縹緲的天堂;還有那隻出場寥寥的貓——它永遠不服從,不抗拒,不參與,不表態;更別說那些「兩足惡」的人類——他們可以把昨日敵視為今日友,他們只關心利益無所謂原則……所有這些角色所展現出來的人性,又豈是專治統治下的蘇俄所專美,民主自由治下的歐美也所在多有,因為動物(人)都是一樣的啊,甚至連他們的理想都是差不多的,至少他們的本質沒有什麼區別,不過是南橘北枳而已。

——或許正是因為奧威爾(可能是無意間地)寫出了這種相通而不同的東西,讓這個故事獲得了更大的令人思考的空間,不再局限於對某個特定政權的諷刺,反而讓我們看到了更令人不安、更令人警惕的危險,也因此使得《動物農莊》成為很了不起的文學作品,而不止是針砭時弊的政治評論。忘了是誰說過,文學寫的是真實,歷史寫的是事實。時代變化了,人類對同一事實的評價一定會改變,而真實似乎可以穿越時間,所以寫出真實的文學更容易成為經典,打動不同世代人的心。

奧威爾曾為這本書寫過一篇序,但1945年Secker & Warburg出版社最初在英國出版時由於不明原因並未將序收入書中,直到1976年本書的意大利版才首次收錄,據說在那之後這篇名為《新聞自由(The Freedom of the Press)》的短文成了各界談及言論自由時頗愛引用的材料。從前我只知道這本書曾被多家出版商拒絕,也為英國政府的審查者所不樂見,但並不知道原因,這篇序終於給出了答案,原來並非官方機構的直接干涉,而是當時英國的輿論氛圍讓出版商自覺自願地受審,因為1945年時的政治正確是擁護蘇俄——奧威爾的原話是「目前最標準的態度就是毫不批判地景仰蘇俄」,而且這個原則早在1931年就已確立,影響深遠。天哪!你看看今天英國任何一家媒體對普丁的態度,你怎麼想象得出他們「全國上下一心諂媚盟國(蘇俄)」時的樣子。

在那個史達林神聖不可侵犯的時代,奧威爾甚至認為為數眾多的知識分子已經把對英國的愛國情操轉移到了蘇聯身上,英國新聞界知識界理所當然地為史達林的惡辯護或隱匿那些不光彩的事實,在這樣的氛圍下,《動物農莊》當然是不合時宜的。弔詭的是,有言論自由傳統的英國知識分子會——至少理論上——同意:不管某個意見多麼不受歡迎、多愚蠢,都應該有機會讓大家聽到;但抨擊史達林和蘇俄的意見就不應該,甚至可以因此打壓、排斥那些不討喜的言論和出版物。當時有一種理論甚囂塵上:如果熱愛民主,就應該無所不用其極地粉碎敵人。何為敵人?除了公開或蓄意抨擊民主的人,還有那些散佈錯誤信、條錯誤觀念的人,因為他們是「在客觀層面上」危害民主的人(這種論調曾被用來合理化俄國的「大清洗」)——這本質上是在用集權色彩的觀念來「維護」民主,但其結果不過是摧毀獨立思考,這讓為了捍衛自由而反對法西斯主義的舉動彷彿失去了意義,因為,自由不就意味著向大眾訴說他們不想聽的話的權力嗎?

《動物農莊》出版前的那一幕,如同「動物農莊」現實版的預演——更可悲的是,今天,除了蘇俄從神壇墮入茅坑,其他什麼都沒變。

別忘了,故事中動物農莊裡那些令人傷心的變化,正是從趕走不同意見者,取消辯論開始的。

最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本書的翻譯。我讀的是台灣的譯本,譯者陳枻(yì)樵,我沒有比照原文所以不敢說「信」如何,但「達」和「雅」絕對都做到了。非常感謝他,我好久沒有讀過這麼好的翻譯了!

以上。

2022年6月7日深夜於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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