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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隈 研吾《十宅論》,朱鍔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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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宅論》這個名字多少有些游戲的味道, 它有古羅馬建築家維特魯威(Marcus Vitruvius Pollio, 70BC~15BC )的《建築十書(De architectura)》的影子。《建築十書》是古典主義建築的圭臬,以希臘羅馬建築爲主,並以愛奧尼亞式等五種柱子來象徵「古典主義建築」精神之精髓。隈 研吾顯然不是爲了趁熱點才起了這個名字,這代表了他在那個時期設計風格的傾向和喜好。

《十宅論》出版於1986年,正是隈桑的職業建築師生涯的第二年。早期隈桑的業務只有寥寥幾間商店、住宅和別墅,直到1991年才完成了第一個公共建築作品——M2大樓。M2以其醜而聞名,那幢造型奇異又浮誇的建築原先是馬自達的設計研發總部,後來轉手變成了殯儀館。重點是,這個作品最引人矚目是正中的那根愛奧尼亞式的柱子。 可見隈研吾是多麽想把他喜愛的希臘式建築元素介紹給世人。

M2 大樓, 隈 研吾作品,建成於1991年。

有趣的是,正如日文版副標題《10種類の日本人が住む10種類の住宅》所揭示的, 隈研吾并不打算做一個介紹西洋建築概念的掮客,他的著眼仍在身邊的人。

隈桑把日本人的住宅歸為十類:滿足年輕人需要的便宜的「單身公寓派」,體現家族團結的西式風格的「清里食宿公寓派」,時尚的過渡時期的「咖啡吧派」,融合了舶來信仰和合理主義的「哈比達派」,更現代的「建築師派」,殖民風格化的「住宅展示場派」,體現日本人的傳統房產信仰的「獨門獨院派」,比獨門獨院派更高門檻的「俱樂部派」,再高門檻但更和風的「日式居酒屋派」,以及高門大戶的世家的「歷史屋派」。

隈桑試圖以這十種建築而匡列十個階層,以爲各個階層自有其固有的建築風格。這種涇渭分明的階層劃分在現實中當然是不存在的,但若仔細看這10種住宅的排列順序,及其所對應的住戶的年齡和經濟狀況,隱然可看出一張路線圖,看到人生如何一步一個腳印地从「單身公寓派」往「歷史屋派」前進——雖然想必大多數人是走不到終點的。

用當下時髦的說法,這就是職業建築師隈桑在為他的潛在用戶畫像。但若隈研吾的建築世界裡只有功利主義的話,他恐怕就不會有後來的成就了。在住宅形制之外,隈桑還試圖去發掘這些住宅的象徵意義和文化意涵,并將其與西方文化相比對,開啟了社會文化學的視角;簡單說,隈桑把日本文化「符號化」了,以住宅作為載體再重構,再現於世人面前。

隈桑很重視「場所」這個概念,這是理解其日本文化論的關鍵,雖然這並非隈桑的獨創。字面上,場所是指一定的空間領域,同一個物品所能代表的象徵意義會因場所的不同而變化,比如野外的小花本身並無特別的意義,但若主人一早把野花摘來,插在茶會場的壁龕上,意義便產生了;另一方面,同一副網球拍,如果放在某一個特定的場所,就是「完美有錢人」的象徵,相反若放到另一個特定場所,就成了窮光蛋向周圍人炫耀的資本。與之相反,他認為西方文化符號的象徵意義是固定的,比如愛奧尼亞式樣的柱子就是學問的象徵,能夠與學問、學者相配的只有愛奧尼亞式的柱子。

這個觀點很有意思,但結論或沒有隈桑講的那麽絕對。日中共處東亞文化圈,應有很多共性,中國素來重禮制,而禮尚差等,日本亦無以異也,以最能代表中國傳統建築特色的屋頂——廡殿頂——爲例,其最尊貴,清以後只用於皇室或孔廟的大殿,否則就是僭越。作爲文化符號,廡殿頂的象徵意義類似愛奧尼亞柱。 廡殿頂在日本稱寄棟造,跟中國相反,其在日本文化中被認爲是較低等級的屋頂,極少用於神社(但受中國文化影響,可見於一些重要的佛寺),即便如此,寄棟造的文化符號意義在本質上與希臘的柱子相同。類似的例子還有鳥居,見鳥居就如見神社。而網球拍之類的物品則是另一回事,其價值因人因地因時而變化,想來舉世皆然。不過領會其精神,隈桑的這套符號化文化論確實很有趣。

這本書當然提供了一種對日式住宅和日本文化的有趣的見解,但更讓我得以窺見建築師如何觀察世界,如何思索建築,如何看待人,如何理解文化,不一而足。我認爲建築不只是磚石土木的技術工作,它是人生的寄居之所,它因時代、地理位置或住客而改變的過程,就是這個世界的物質條件以及人的價值觀變化的過程——這是我對建築的極宏觀又朦朧的看法,也是我對建築產生興趣的原因,隈桑的這本書則把我的朦朧想法置於真真切切的實際生活之中,更遠遠地超越了我模糊而抽象的感受。另一方面,這本書也能幫助我理解爲什麽隈 研吾能取得今天的成就——當然不是靠聽起來玄乎其玄的文化符號理論,或是因爲他能看得更深,看得更遠。

中國傳統建築的現代化歷程比日本短,而且因戰亂和人才斷層中輟很久,民國一輩建築師頗有一些開創,但總體而言,以我外行的淺見,我們對於傳統文化的符號化和象徵的使用並不算高明,流於表面者居多,近四十年來更是完全放棄。隈 研吾在後現代主義的M2大樓失敗後,放棄用鋼鐵與混凝土與自然對抗的想法,更多地采用木材等天然材料,回歸建築傳統,也是對天人合一的東亞傳統理念的回歸。今天的中國,與歷史傳統漸行漸遠,如果今天我們有隈 研吾,他應該能夠回歸到《營造法式》,但該如何回歸將生活藝術化的那個中國呢?

2021年仲夏於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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