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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托馬斯·潘恩《常識》,計毅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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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本書對美國的歷史發展進程產生過巨大的影響,一本是斯托夫人(Harriet Elizabeth Beecher Stowe,1811-1896)的《湯姆大叔的小屋》,另一本則是托馬斯·潘恩(Thomas Paine,1737-1809)的《常識》。若説前者「引起了一場戰爭」(指南北戰爭,林肯語),那後者則引燃了一次革命(美國革命,American Revolution),進而成就了今天的美國。

比起斯托夫人的長篇小説,《常識》只有四篇文章,文筆流暢,内容簡潔,大致講了這麽幾件事:英國的大臣和兩院不過是喬治三世的傀儡,但國王傲慢殘忍,不講信用,所以不必對英國給出的的任何承諾報以幻想;君主制和世襲制是罪惡的,連上帝都唾棄;只要北美還是英國的附屬就難以指望法國、西班牙來調停,相反,獨立后便可自主國際貿易,少了英國的掣肘,北美的發展必能更上一層樓;英國軍隊并不可怕,北美陸軍驍勇善戰,海軍差一點,但假以時日便可迎頭趕上皇家海軍;不用擔心錢,北美有世界1/4的土地,足夠的資源以及恰到好處的人口,有作戰的經濟能力。——簡而言之,北美殖民地迫不得已反抗英國乃正義之舉,講和是不歸之路,開戰有可勝之機,獨立後有發展之利,獨立后的國家不應為任何國王之私有。

這本小冊子在萊克星頓響起槍聲近一年後出版,甫三個月,就售出十萬冊,遍佈北美十三州,一時洛陽紙貴。在整個美國革命期間(1765-1783),据估算共售出了逾五十萬冊(含盜版),通過讀書或是口口相傳,潘恩所宣揚的理念幾乎無一遺漏地觸及了殖民地全部250萬居民。潘恩直接攻擊喬治王而不是大臣或國會的做法,應該有醍醐灌頂的效果,其對局勢的樂觀分析必定鞏固了主戰派的信心,促進北美殖民者們做出了一個歷史性的決定。

Without the pen of the author of Common Sense, the sword of Washington would have been raised in vain.

— John Adams

潘恩的觀點並不複雜,他的語言比觀點更犀利,輕易刺穿了保守派和中立派的城防,使他們改旗易幟。當時英國報紙記載:「凡讀過這本書的人都徹底改變了態度,哪怕在一小時之前他還是一個強烈反對獨立思想的人。」

今之視昔,18世紀的世界到處都是國王皇帝蘇丹可汗,而這位英國人直接否定君主制,也反對英國式的議會民主,很難想象當時普羅大衆的腦子裏裝著這些「常識」——即便經過了文藝復興的洗禮,潘恩的成功在於把他的進步理念變成了一時一地的共識。

子曰「唯上知與下愚者不移」,太聰明的人不會聽從,太蠢的人聼不進去,同樣,堅定的支持者或反對者都一樣地固執,只有中間搖擺的人才可能被説服,但前提是他們還能講道理。

受過教育的人理論上更容易講道理,所以我查了一下,研究顯示18世紀末期北美十三州的識字率(我們暫且忽略識字率的定義)高得驚人,其以新英格蘭為甚,普遍在85%以上,據説在波士頓更高達100%,榮居當時世界之最,在佛吉尼亞也有50%至60%。若說過半數的殖民者上過學能讀寫,雖不中亦不遠,作爲對照,當時世界的文盲率接近90%。——必須説明一點,識字率的估算并不包括印第安人、黑人以及各種奴隸,另外女性的識字率也低於男性,雖然仍高於世界水平。

這或許是潘恩等人的進步觀念——一種并非常識的常識——能在北美獲得普遍接受的原因之一,或也是獨立之後美國的國父們所設計的制度能夠落地生根的重要原因。

若把這本小冊子類比於鄒容(1885-1905)的《革命軍》和章太炎(1869-1936)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這兩篇文章同樣振聾發聵,其提倡民族主義,力主排滿革命,影響巨大,對後來的革命必有難以估量的貢獻。但比起《常識》所達到的效用,自不可同日而語,這固然與潘恩背後站著無數的文藝復興先賢有關,其不光有激情,更有理性、建設性,而鄒、章等人更像是驚雷一聲,隆然而不久;兩國時勢、國運也大不同,但在另一方面,當時國人多爲文盲,民智不開,或也是造成結果大不同的原因之一(抑或為結果也爲可説)。讓人不禁扼腕。

潘恩在這本小冊子中提出的理念,在《獨立宣言》以及他為法國人寫的《人權宣言》(1791)中得到進一步展現,其中很多價值已成爲今日的普世價值;但另一方面,也能看到他所忽略的部分同樣成爲今日美國令人撓頭的問題——他把印第安人稱爲野蠻人(Indian Savages),黑人及其他有色人種根本不值一提,女性也不在視野之内……

當你看到潘恩和其他美國國父們偉大的理念,聯想到,比如說《排華法案》——以我所知這是近代社會唯一一個針對單一種族的系統性的歧視與壓迫的立法,再比如川普治下的美國,不禁再次提醒我們應然與實然的區別,提醒我們人類的短視、健忘與局限性。

兩百多年過去,當《常識》真的變成了常識,我們終於沒有了神仙皇帝,潘恩們所缺失的一些價值也得到了修補,但我們也發現這些常識其實很脆弱,在實然世界的應用中遇到了越來越多的問題。潘恩站在亞里士多德、孟德斯鳩、洛克等等人的肩膀上開創了一種新的世界觀,并成功實踐之;今天,我們站在潘恩的肩頭,又做了什麽?——「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2021年2月於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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